星期日, 9月 07, 2014

《Heimat – Eine deutsche Chronik》(1984):2. 家園的韌性

雖然家園有其脆弱性,但家園卻也具有驚人的韌性。《Heimat》裡的重要場景Schabbach正是一個具有這種驚人韌性的家園,它乃是長期地維持著人與人之間穩定的感情和交往。但這並不是說它是一個完美的家園,不是,人性的弱點依然遍佈在這個家園裡,但值得一提的是,Schabbach卻具有一種包容力,能夠讓人與人之間彼此遮蓋彼此的弱點。 

但這樣的家園不是沒有條件的。首先,Schabbach是一個極為偏僻的鄉村,它是那種會被政府興建高速公路的新計畫撇在一邊的窮鄉僻壤,但它也因此幸運躲過了隨著時代演進所能帶來的巨大變動和破壞。更進一步地說,基本上當地居民都維持著百年來的生活模式,這種「緩慢」雖然對於思索生命意義與可能性的知識份子來說是難以忍耐的,但它卻保護了這個家園免於權力與資本的突然聚集所帶來的關係的撕裂。 

對此,一個鮮明的反例就出現在喜愛炫耀財富的Alois Wiegand身上。在無知的人群當中,炫富之所以帶來了人們關係的緊張,是因為它激起了人們的嫉妒天性,這種嫉妒最終以一種犯罪的形態被表達出來,就是Alois所擁有的、村裡的第一台摩托車,竟然被惡意地丟在糞坑裡。 

但Alois Wiegand是這個家園裡的特例,因為除了他以外,人們的生活都沒有甚麼巨大的改變,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穩定。這種包容性是非常強大的,因為人們知道彼此會長久地住在一起、會有長久的鄰居關係,所以他們對彼此的忍耐限度乃是自然而然地必須被提高的,否則人與人之間將會是難以生活的。 

另一個與此相關的條件是,Schabbach作為一個古老的鄉村,他主要是由三個家族的後代所組成的,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家園的成員彼此之間都可能有或近或遠的親戚關係。這種親戚關係為人們的忍耐力加添了往往是超乎人所預料的力量(老實說,我們可能無法忍受一個朋友七次的頂撞,但我們卻有可能原諒自己的家人七十個七次──原因不過是「他/她是我的家人」)。 

Schabbach裡著名的混混Glasisch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他實在不是一個討喜的人物,常常喜歡在眾人的活動裡插上一腳,或惡作劇,或破壞好事,但人們卻總是包容這樣一號人物,這是為什麼呢?一個原因是來自於他那常常參與在眾人事務中的母親Marie Goot並不是這樣的人,人們會因為看在他母親的面子上而包容他,否則他應當是被嚴重地排擠的。老實說,按著人自私的天性,這種不討喜的人,若沒有血緣關係的保護,其實是很容易遭受到排擠的。血緣在Schabbach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人們都要因為彼此的關係不只是平輩的、一對一的關係,而更是長期的、緻密複雜的親戚與鄰居關係,因此在衝突時要退讓三分。 

除了「緩慢」與「血緣」保守著Schabbach的成員能夠彼此包容之外,還有一種重要而原始的條件,就在於「家庭之愛」。在編劇Edgar Reitz的想法裡,這種家庭之愛主要是由母親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母親對孩子的既深又強的包容,使得家庭不致於破裂。這點對被丈夫拋棄的Maria Simon來說真是再真確不過了,當時還十分年輕的她,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傷害而離開她的公公婆婆與孩子,沒有,她就好像另一個版本的路得那樣,她仍舊在家裡、忠誠又孝順地扮演著好媳婦與好母親的角色。是她的美德讓這個家庭沒有陷入到更大的悲劇裡,沒錯,對Maria來說,這樣的人生雖然一點也不完美,但就天生有限的人來說,卻再也沒有比這樣的犧牲更美的了。 

因為有家庭之愛,所以每位家人都被連結在一起,即便是那些曾經因為家庭衝突而選擇逃離家園的孩子,到了人生的某個關鍵時候,也仍舊會被這樣的愛給牽引、渴望回到家裡。 

至於最後一種條件,是一個家園能夠隨著時間而自自然然地生長出來的「集體記憶」。對某些人來說,家園是我們的集體記憶庫,因為當你有一天回顧起自己的人生時,你會發現這樣人生乃是與家園裡的許多人的人生連結起來的,你若拋棄了這些,你的人生記憶就不可能完整。在一種普遍的情況裡,你不可能去除掉你的家人、你的鄰居,然後還能夠組合起一個完整的生命記憶。對此,雖然某些時候我們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但事實上我們是做不到的。 

我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被放在一個關係、一個環境,而不是一種可以任意移植的真空裡的。只有沉迷於抽象思考的人才有可能誤以為他可以做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人,但在現實上我們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們的性格養成、我們怎樣評價、以及事物之於我們的意義,其實都強烈地受到在我們以外的、一種與我們親密的事物的影響,甚至是掌控。對此,有太多現實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強烈地想要逃離自己父母形象與家庭記憶的人,最終卻不自覺地活出了自己父母的形象並複製了家庭的記憶。 

家園是我們集體記憶的一個重要部分,當我們靜下心來翻閱家族的相簿時,我們其實很容易就會發現,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反過來說,我們可以在家園的集體記憶當中找到我們對自己的認同,我們於是開始可以掌握自己究竟是誰,而這乃是因為我們把問題放到了正確的解答脈絡裡頭。 

這些條件構成了一個具有韌性的家園。在這樣的家園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能夠從那些令人厭惡的天性中、得到不可思議的昇華:寬容、忍耐、憐憫、仁愛、責任感在這樣的家園裡是會隨之增加的。而像這樣的理解,其實是能夠從我們的現實生活經驗裡面被驗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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